吕入门说完,朝桂珍微微点头,转身就向村子中走去。桂珍瘫坐在雪地之中,嘶声喊道:“你是个倭寇!是个日本人!你叫啥吕入门,你叫谷崎田!你是倭寇!都知道你是倭寇,你是鬼子!”
吕入门抱着吕千寻走进村中,慢慢挪动着步子,躲避着村子中村民那子弹般的眼神,不敢抬头,仿佛又回到了1934年的那个冬天——他从矿场带回了奄奄一息的桂珍男子虎子,背着虎子走进村子中,用自己不纯正的中国话喊着救命,村民围拢过来救助着虎子,但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是这个鬼子害了虎子”,随即村民操起棍棒来围着谷崎田拼命打着,谷崎田没有还手,只是拼命喊着“不要伤了虎子,不要伤了我的救命恩人”,扑倒在虎子的身上,免得他被村民的棍棒所伤,也就是那个时候,这个来自于日本开拓团的低等移民谷崎田才明白了中国人对日本人的那种怒火,并不是民间故事,而是真实存在的。
日本开拓团移民之中,分为好几等,即便是最低等的移民,地位都在伪满洲国的中国人之上,甚至可以随意杀死中国人而不会遭受任何人的惩罚。伪满洲国在日本国内被很多人看做了天堂,日本人的天堂,因为只有在这里才可以为所欲为,而最可笑的是这里的中国人在看到自己的同胞被日本人伤害,只会指指点点围观,嘲笑那被殴打伤害的中国人自己没脑子,要去招惹日本人。
谷崎田见识到了什么叫做麻木,原本来伪满寻找新希望的他,梦想又一次破灭了,对于他这个爱好和平的日本人来说,似乎用“生不逢时”来形容再合适不过了。他想回去,但家中人不会再接纳他这个“叛国者”,留在这里,就算拼命想融入中国的团体,也会被认为是日本人的探子,无奈的他只能找了一份在矿场当监工的工作,只有这样,或许他才能实现自己梦想中极小的一部分——用自己微弱的力量来帮助那些被骗去矿场工作的中国人。
“谷崎田!你就是被帝国遗弃的怪物!”矿场大监工是这样形容谷崎田的。谷崎田听完只是笑了笑,默不作声,取下上工前应该携带的鞭子,背着水壶慢悠悠地走进工地,询问着那些苦工是否要喝水,换来的却是苦工低声的骂语:鬼子、倭寇、卑鄙的日本人、狗日等等……
谷崎田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中国人会如此痛恨日本人,连他这个不愿意伤害中国人,被日本同胞遗弃的日本人都一同辱骂,难道是因为他不带着鞭子吗?他知道,那些中国苦工在被大监工鞭打的时候,只敢在心中咒骂,却不敢说出来,对他这样不会动手,只会关心的日本人却恶语相加,这是为啥?
“你们为啥不反抗呢?”某次休息时,谷崎田私下问那群中国苦工,他很不明白这一点,“你们应该反抗!我可以帮助你们!不反抗,就没有希望!你们最终都会死在这里!”
那群中国苦工面面相觑,互相对望着,随即一个年龄较大的苦工站起来,咬牙道:“不要听这个鬼子的!鬼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故意怂恿我们反抗,然后借机弄死我们!”
其他苦工都纷纷点头,胆子较大的,也知道谷崎田不会伤害自己,甚至朝谷崎田的跟前吐着口水,众人散开后,大监工冷笑着来到谷崎田身边,盯着四散走开,却带着慌张的中国苦工道:“麻木的支那人!愚蠢的支那人!低等民族!”
“没有民族是低等的,大家都是平等的,中国人没还有清醒,等有一天他们彻底清醒了,我们就完了,而我们之间的仇恨也会世世代代延续下去,永远没有终结的一天。”谷崎田低声道,呆呆地坐在那,而大监工只是一口浓痰吐在他的脑袋顶端,用最恶毒的话骂着他,并说从明天开始谷崎田得和中国苦工一样干活,否则就等着活活饿死。
也就是那一天,谷崎田认识了憨厚的虎子,他的名字很土,叫吕大虎,典型东北男人的名字。在大监工走后,吕大虎帮谷崎田擦去脑袋上的浓痰,又问了他很多自己不明白的事情,例如谷崎田为什么要这么好心?谷崎田告诉吕大虎,不是每一个日本人都是坏人,在日本国内也有很多很多不喜欢战争和侵略的人们。
“那你们走呀?我们又没求着你们来,你们那些不喜欢战争和侵略的人,为啥不告诉你们那些当官的,让你们回去呢?你们的家在日本,不在我们这!”吕大虎瞪着无知的眼睛看着谷崎田,用自己简单思维能构成的话反问着。
谷崎田望着吕大虎,忽然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憨厚的乡下人说得对,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但有多少人去想这个问题呢?开拓团中,日本的军队中又有多少人其实和他一样,原本都是乡下老实巴交的农民,为了什么帝国的荣耀,天皇的召唤参加了这场战争,遗忘了自己的本性,甚至忘记自己在六道轮回之中成为了人,而不是畜生。
“我们那里没有中国大,也没有这些矿产……”谷崎田指着跟前的矿山,指着周围挖出来的煤,“我们那里没有这些,但我们很需要,如果没有,我们的人都会在冬天挨冻,汽车跑不起来,轮船开不起来,飞机也没有办法上天。”
“可你们为啥不问我们买呢?我们做买卖也不是黑心人!不会故意卖高价给你们,我们互相做买卖,就像咱俩一样坐在这和和和气气的唠嗑有啥不好?”吕大虎还是没有理解谷崎田话中的意思,只是用他那简单的思维来考虑这一切。
谷崎田愣了愣,忽然反问:“那你们为什么不反抗呢?为什么在我们侵占这里的时候,让军队放弃武装呢?”
吕大虎语塞,半天才苦着一张脸,叹气道:“那是当官的事儿,和咱们无关呀!”
谷崎田笑了,苦笑,缓慢摇着头:“当官的要是没有你们,哪儿来的军队,他们又管谁呢?”
“咦?你说得在理呀!”吕大虎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但吕大虎这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终于让谷崎田明白为什么日本会那么快侵占一块块中国土地的原因了——因为这些组成这个国家的人病了,所以这个国家也病了,一病不起,自己还不知道病因是什么。